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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子砚:哈耳庇埃岛的鸟身女妖 | 海外华语作家

唐子砚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-09-10


【作者简介】

唐子砚,国内艺术史论专业学士,2013 年结业于武汉心理医院精神分析研修班;2017 年获得罗马国立美术学院艺术心理治疗硕士,是该专业目前完成学业的唯一亚洲人;2019年进入佛罗伦萨大学临床心理学硕士学习,同时在梵蒂冈博物馆和罗马心理医疗系统参与艺术心理治疗工作,意大利认证心理治疗师;曾发表多篇文艺评论,多篇探讨心理危机的文学作品,出版诗集《罗马信笺》;现居意大利。



哈耳庇埃岛的鸟身女妖

文/ 唐子砚



长颈鹿:真希望你能知道有一个长脖子多好,无论什么好吃的,都会慢慢通过我的长脖子,那美味被长时间地享受……你能想象这种情况吗?”

兔子:“你呕吐过吗?”


——兔子的笑话







她有一项令人羡慕的本领,对任何枯燥的理论公式、纯学术性论文概要和外语单词都能过目不忘。记忆里,那是我们一起学意大利语的日子,每到考试前,我因为各种变态的时态和动词变位,反反复复熬夜抄写,最终也难免会出错。她却只用诵读一遍,就可以如同编写电脑程序一般,一字不错地输入她的大脑。因此,她懂好几门拉丁语系国家的语言,精神分析各个流派体系也能娓娓道来,让我着实钦佩——实际上,她本人就是精神分析学派的心理咨询师,英国伦敦某大学博士毕业,那一年,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心理科工作,有药物处方权。

城市的冬季极湿极冷,学意大利语的姑娘们大多是准备学习奢侈品的,长靴短裙丝袜裘皮,课堂每天都是珠光宝气。我在学校的走廊上遇到她,她也穿maxmara 新款羊绒大衣,瘦长的腿套着黑丝袜和雪地靴,神情却如乡村支教女老师。

我和她的友谊,是从吃开始的。

我们在一起学习意大利语。每到中午午休时,食堂里有大锅饭:淀粉丸子炖烂白菜;用开水冲的紫菜汤;黏糊糊的大米饭。也有人会去学校旁边买炸鸡薯条和可乐。

我带了饭盒,坐在花园里的长凳上,戴着耳机独自享用午饭。

她也戴着耳机,坐在另一长凳上,离得不远不近,我正好能看见她细如丝线的长发挡着脸孔。

“你在听什么?”她终于问我。

我们一起同时外放,居然我们都在听巴赫,只不过,她听的是古尔德——稍微一听便知道,是古尔德的分句——我并不喜欢。古尔德的巴赫是零度巴赫,依附于调性的情感,被他用单一的音色消解掉了。

“我听的是朱晓枚。”我觉得,似乎应该为自己的平庸感到抱歉。

她坐过来,于是离我近了一些。她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,手指瘦骨嶙峋,有细细茸毛。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味道,面霜、脂粉、油墨,还有一种酸腐的甜味儿——后来,我把这种味道叫做哈耳庇埃岛的鸟身女妖。

她盯着我的饭盒看。饭盒里有紫菜包饭。我没有保温饭盒,冷食比较合适。另一只饭盒里装着我的配菜:新鲜生菜,用醋和橄榄油做的调味汁;六个炸藕丸,用三分肥七分瘦的猪肉剁得细碎,跟剁碎的藕和姜末一起略炸。

“要吃吗?”我被她的目光逼迫着,客气地问。

“好。”她简短地说。

我递给她筷子。她慢慢地动筷,其实我看她吃得很香,仿佛在两种极端状态中摇摆着,犹豫不决:晚一秒就会被人抢走,所以要迅疾吞噬掉所有食物,但又不忍心吃完,所以每一口食物至少反复嚼十七下,才不舍地下咽。

午后有寒气,好像有霜正在凝结,这种冰冷让我们亲近起来。我第一次认真地看她的脸,小小的嘴唇有些肿胀,眼角有小雀斑,仿佛泪水随时会悄然滴落。

我去走廊尽头的蓝色饮水机找开水泡茶。她说她从不喝茶。我告诉她,用浓度百分之八十的黑巧克力蘸热红茶,会有大麻的滋味,而我正好有pierre marcolini 巧克力。

花园里,冬日稀薄的阳光中,有几只灰色的麻雀在寒冷中觅食。我喝着热茶,巧克力从舌尖一点一点在血液中浸开。

一位穿着柠檬黄裤子和紫茄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从我们面前走过,主动和她打招呼。

“院长您好。”她说。

那男人腰间明晃晃的LV,满手零零的手串:小叶紫檀、百达翡丽、江斯丹顿,胸前挂着莱卡。

“宙斯来了。”她低声说。

“嗯,雷神。”我赞同。

“你觉不觉得像小时候上学逃体育课,躲在教室里读普鲁斯特?”她说。

“你请我吃玛德琳蛋糕吧。”我说。她吃掉了我的午餐,我确实饿了。

这种交谈像密码电报,所以我们成了朋友。


我们上课,等签证出国。我想去佛罗伦萨学做托斯卡纳菜,她要去博洛尼亚医学院做学术交流。日子很慢,每天都差不多。不同的是,我买了一个新的保温饭盒,每天中午会带上两份午饭。有时候我做切成薄片的卤牛肉,和切好的番茄与绿色蔬菜一起,卷在鸡蛋饼里吃。有时候我会做酸菜炖猪肉,和蒸糙米饭拌在一起吃,紫薯蒸熟碾碎,拌上蜂蜜,是一道甜点。

天越来越冷,来上课的同学越来越少,仿佛世界变小,空气也愈发稀薄。我不是本地人,在这座城市没有亲戚,冬至这天,她带我去她家。说白了,她的家,就是一间她爷爷奶奶留给她的家徒四壁的高层公寓,空荡的家到处是干了的花瓣、外卖盒、没剪标的衣服,用过的la mer 面膜像被丢弃后迅速腐烂的白玫瑰,还有一包包没来得及开封的一次性纸内裤。

她用电炉煮热水给我喝,突然,“啪”地一声,火光一闪,屋里的灯全灭了。

“对不起。”她抱歉地对我说,“家里没有煤气。”

我往窗外看,午后昏暗,城市微微起伏,雾霾沉沉,延伸不开也无尽处。她拉开电闸,再次烧水,并给我看她珍藏的老书:初版竖体《百年孤独》、德文初版《梦的解析》,还有第一期至停刊版的《万像》杂志,保存得像初生婴儿一样妥帖。我们静静地坐在书架前的地板上,开水冒着热气,仿佛日遥天远。我又闻到了那股香水腥甜与极细的酸馊味。

“ 我们不如去我那儿,我煮晚饭给你吃。”良久,我说。

我们先去了超市,我买了羊肉、小茴香、巧克力。

她问:“可不可以再买点酒?”于是我挑了花雕和咸干话梅。她又挑了半打粉红的温室玫瑰。

我们把玫瑰插在小餐桌上,我做羊肉小茴香馅的饺子给她吃,给她看我的收藏:我有整套《哆啦A 梦》和《海贼王》。她也要包饺子,说:“我跟你学煮饭。”可不到五分钟,她就脱掉大衣,像一具单薄的沙漠驼鸟白骨窝在沙发上,蘸热普洱茶吃巧克力,埋头在小说里。

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,风用铁手指敲打着玻璃窗。

我用紫砂壶泡茶,点上紫薰衣草蜡烛,用姜丝和话梅煮花雕酒,我俩一壶一烛。热花雕微微辛辣,竟有些割喉,我以为这样可以驱寒。

两人对坐,酒菜热气腾腾,眼前朦胧。她的脸色有些红润起来,细细的长发伏在肩上。她抿一口酒说:“可惜有人约了我,我马上要出门。”

我觉得不便多问。花雕与薰衣草气味弥散,让我几欲沉沉睡去。我在紫砂壶上暖着自己的手指,又记起厨房里有甜酒糯沙丸子,便捧出来给她吃。她停下筷子,热气在她脸上冷却凝结,成了小小的水滴,衬得雀斑更如泪痕,仿佛随时会滴落。

我们分吃温暖柔软的糯沙丸子,她告诉我,那个被她叫作“喀戎”的男性,以及除了书籍之外她的另外一项收藏——与不同的男性睡觉。她已经集齐了十二生肖、十二星座;当然,星座和生肖之间有彼此重合。

她的母亲曾经是纪录片导演。在她记忆里,母亲年轻时就已有半寸如雪白发,短发,搽正红唇膏。一年里,有时她能够见到父亲,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抚摸着她的头说:“长大真是奇妙。”她不曾仰起头她记得的只有他的皮带和麂皮皮鞋。

她跟着母亲。母亲拍片,她转学,她们吃剧组里的盒饭、食堂的大锅饭、泡面。生活重重复复,像弹奏着的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旋律。

她不知道在哪儿有属于她的一片地方,一小片,仅仅让她的双脚站住就可以。可是,她的个子开始疯长,她越是想蜷缩到角落里躲起来,就越是不受控制地长高,越来越高,永远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。她迟到早退,担心有人留意她的存在;她让自己挨饿,担心自己的呼吸占用过多的空气。放学以后她就逃到街上,捏着母亲给她的零钱独自走来走去。

母亲有个男朋友,职业是摄影师。他的一只腿总是打着石膏。这天她在公寓酒店里等母亲,他用电炉给她煎溏心荷包蛋,为她摆好刀叉和白色绣花餐巾,跛足去冰箱里拿酒,斟满一杯香槟。他一只脚穿着红色的羊毛袜子,另一只脚裹着白石膏,漫天漫地,她看见雪。

她仰起头看他,此时正值黄昏,电视里闪着蓝光,他的脸在微暗中绽放出真诚。他对她谈论切·格瓦拉。白松露吃起来有精液的味道,阿姆斯特丹的蘑菇,以及一切不稳定的事情。天越来越暗,她笑了,心里想:这个男人是尊重我的。

他们做爱的时候,她觉得他裹着石膏的脚好重,压得她全身淤红青紫。

“就快好了,就快好了。”他对她说。

那之后,母亲送她去了英国,她在那里一直读完博士。

“你和人上床是什么时候?”她停下来问我。

“我从来没和人上过床,我更喜欢二次元里的人 。”我说。

薰衣草蜡烛快燃尽了,我用一支点燃另一支。那个被她命名为“喀戎”的男朋友开车到了楼下,给她打电话。我送她到门口,她走进亮如白昼的电梯里,我第一次发现,在电梯间的灯光里,人是没有影子的,就像医院手术台上的无影灯一样。我对她扬手。她稍一迟疑,电梯门已经合上,她便慢慢没入门里。






雨下得愈发密了,我躺回沙发上。我的乔巴抱枕上有脂粉味和微酸的甜味儿,原来是粘上了一根发,细细长长,是她的头发。糯沙丸子放久了,变冷变硬。吃了这么久时间,突然才发觉,搁冷了的糯米丸竟是酸馊味,不能再入口。我想起我有一只樱桃红的手套遗落在她家了,可我不想再去拿回来。随手翻开沙发上的小说,“昔一吃而聚,今一吃而散,若作传奇……”原来她刚才在看《浮生六记》。

风雨声如潺潺流水,好像住在水边一样。我不知不觉何时睡去,梦见整个世界沉没在深海之内,唯有我和她躲进了鲸鱼腹中,用鱼油熬灯暖手,吃鱼脂果腹。

新年学校放假,年后第三天,她留下一条微信:“我去博洛尼亚访学了。谢谢你的照顾。”

我每天依然去学校,依然带着我的小饭盒,依然带着一只樱桃红的皮手套。两只手,一冷一暖。其实,习惯了,倒有一种奇妙的体贴,就像生活中许多别的事情。我一个人坐在冬日的花园里喝热普洱吃黑巧克力,把剩下的食物送给在严寒中觅食的灰色麻雀。

只是,我再也没吃过玛德琳蛋糕。

再之后,我拿到了签证,到了佛罗伦萨。四月依然很冷,没有课的时候,我会爬上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,呆呆地眺望满城红色的屋顶。这个城市潮湿阴郁,就像永远停滞在历史中。

每个月的第四个周日,是城市美术馆免费日,我会一个人去乌菲齐看卡拉瓦乔:美杜莎的头是他,大卫提着的歌利亚的头是他,莎乐美捧在银盘里的圣约翰的头还是他,他一次次很努力很努力地把自己奉献出去,却最终无人肯收。

这天,我独自在老桥边走来走去,人群中看见一只熟悉的樱桃红皮手套,一头细细的长发,披散如素馨杨柳。我从杨柳边走过,倒是她先叫住我。

她更瘦了,脸却更肿,嘴唇像灰白的花朵,眼睛的颜色好像更黑了,就像森林随着成熟的季节而枯萎。

我问:“你好吗?”我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想问,却只问了这一句。

她来佛罗伦萨逛二手店,我们决定一起再去寻一双旧手套。没走多远,她说她饿了,于是我带她来到阿诺河边的一家家庭餐厅。我们脱掉大衣,挂在门口。我给她点了热巧克力,我喝双份意式浓缩。窗外有静默的河景,天未黑,有疏散的街灯初亮,一群白鸟飞过。我竟突然想起学校花园里的雾霾,还有冬日学校里觅食的麻雀。

餐厅里穿着白色麻布西装的金发男生在弹奏巴赫的《螃蟹卡农》,也许是因为这段演奏,她第一次对我说起她的呕吐。

虽然她反复地转学,但一直都在重点班和重点学校,从小她成绩一直都非常好,尤其是数学。数学美如《螃蟹卡农》,每一个逻辑点都暗合了主题的全部信息,大概只有生活和折磨才能这么美,重复往返。

钢琴弹奏结束,金发男生离开。我们坐在佛罗伦萨漫长的黄昏里,在入夜前空白与空白的间隙中。一只母猫从屋顶跑过。洗手间里有一对男人正在交合呻吟。银币落在木头桌子上。街道上挤满了游客。隔壁桌上有一对澳洲老妇人在吃意大利面,空气里有美式番茄酱的化学味道。然而,所有事物的悲喜都并不相通。

我打开菜单,看见右下角印着LGBT 的小彩虹。我要了餐厅自酿的红葡萄酒。

她喝完热巧克力,依然说饿。“我们吃牛排,吃火腿拼盘,之后再吃提拉米苏和乳酪蛋糕,好不好?”她眼巴巴地对我说,“你知道吗?第一天上课,你穿着一件黑色的loropiana 灰色开司米衫,看起来像乌菲齐美术馆里波提切利的裸体维纳斯。一整天我都在想,你究竟吃什么能让乳房长成这样子?”

我也记得,那天她穿一件Maxmara 的新款黑色大衣,一双雪地靴,黑色丝袜里的双腿异乎寻常的修长。我发觉,我其实留意衣着气味多过性情气质——我并不羞愧——反正我们彼此都是纵情在声色之中。

“你在伦敦上学时都做些什么?”我问她。

“读书、考试、买衣服、去博物馆和剧院。剩下的时间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,点外卖。我的大床上有一只电炉,半夜我就煮泡面。”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抓起木盘子里粉红色的托斯卡纳火腿往嘴里送,可惜这个季节没有无花果和蜜瓜,只有切成厚片的奶酪配黑蜂蜜和梨。

“我以为生活一直会这样,也不知道如何结束。直到有一天,我煮着泡面睡着了,然后被焦臭味惊醒。床烧焦了,天花板被熏黑,我的头发燃掉一把。我又被送回了国。我妈安排我一边做博士后,一边在医院里工作。”火腿吃完了,又送上了牛排,配着烤土豆块和生芝麻菜叶。她吃一口,又添一句,“反正处处都一样,无所谓。”

夜空已是明蓝,窗口外可以看见瘦弱的月亮。街上有人在借火点烟,那微小,暗红的热一闪而过,像转瞬即逝的安慰。我突然很想出去抽支烟,但忍住了。我喝光了杯子里的酒。


她回到家里住,发现母亲老了,不再涂红唇膏,开始穿宽松的丝绵衣服。她们一起去洗澡,脱去衣服,她看见母亲松弛臃肿的身体正生长出细密的纹路,像一只正在腐烂的哈密瓜。有阿姨每日来家里煮饭,她却食不下咽,用清水吞服维生素,给自己注射营养液。

午夜,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感觉每一寸肌肤都是饥饿的,可是房间里每一寸空气都有母亲身体散发出的腐败水果的腥甜气息,让她无法进食。

一夜,她从医院下班晚归,母亲居然与姐妹们约在屋子里打小麻将。

“你回来了。”母亲对她说,“天凉了,我给你买了新袜子。”

她看见自己床头放着的袜子,红色羊毛。电视没关,哑哑地闪着蓝光。她闭上眼睛,漫天漫地,她看见雪。

她搬出了家,住到祖父母的老房子里。

她和同事一起参加了游轮旅行。她站在客轮上,穿一件橘色越南丝长衫,束着细细的发,身体薄如少女。堤岸风景微青而紫,她遇见了被她取名叫喀戎的男人,他刚刚跟妻子吵过架,他们在游轮的甲板上,南国的晚风很暖,让他对一个年轻的精神科女医生开始产生了倾诉欲。

当大家下船进城游览,他们避开身边的人,在黑暗的房间里互相摸索着身体,她觉得也许应该两情相悦,身体却并不能。她觉得他们像失散在大地的两个孤儿,却始终不能相通。这个国度湿热,床上挂着蚊帐,听着蚊子在帐外嗡嗡作响,闭上眼睛,开始想象喀戎的妻子,那应该是一个丰满结实的女人,有一双尖牙,戴小钻石。连续三天,他们寻找无人注意的间隙在房间里做爱,她紧紧抱着他,皱着眉头。她想着喀戎的妻子,在虚耗生命中感到尖锐的快乐与钝痛。

回到家,在镜子里,她发现自己的雀斑和皱纹,她老了。她本以为衰老是慢慢的,谁知道衰老其实一瞬间来临。面对满屋的旧书,她开始了另一项收藏。

有的时候是独自去电影院,在幽暗的电影院里,身边有人嚼爆米花,有人用吸管吸冰可乐,这都与她无关。她突然把身边男性的手紧紧地握一握。电影未完,他们就一起提前离开了。

很多时候,她觉得应该两情相悦,互相亲吻互相渴望,但身体却并不。他们去餐厅吃饭,她已经不再食不下咽。她感到饿,她吞吃涮羊肉、烤乳猪、鱼、饺子、面条、米饭,并巧妙地诱导对方谈论他们的家庭生活与妻子,直到她觉得自己必须用进入来填满,如同渴望食物、水、空气和死亡。

她的牛排吃完了,盘子里有刀叉划过的血痕。一群年轻人走进餐厅,嬉嬉笑笑。

“我并不愿意真正见到他们的妻子,只是无法控制在做爱时不去想象她们。”我们等待提拉米苏送上来时,她说,“我想象他们和丈夫在一起时像雨后的草原,这让我觉得自己可以很柔媚。但如果他们当着我的面接妻子的电话,会让我瞬间疲乏,摔东西,发脾气,起身穿上衣服就离开。有一次,我溜进其中一个男人的办公室,烧掉了我们一起做过爱的沙发,顺手将他桌子上的家人合照和他女儿的芭比娃娃丢进火中。因为他告诉我,他喜欢凯撒的那句话,‘我来,我看见,我征服’。我恨这句话。”

我点燃一支烟,看见墙上不准吸烟的纸牌,又按熄,用手指抹净碗里最后一点提拉米苏,放进嘴里。当得知有无穷无尽的世界时,亚历山大大帝落泪了,因为他知道自己连一个世界都不曾征服过。人都以为自己聪明,用言语建造巴别塔,但其实言语如风。

“大部分人,短暂交往后就断开联系了,他们的脸甚至我都记不清。断断续续保持着关系的,唯有在游轮上遇到的喀戎。”她咧嘴一笑,“大概因为我喜欢人马座的传说吧。喀戎一出生就被母亲憎恨,母亲为了能够抛弃他,甚至不惜把自己变成菩提树。半人半马族是生殖和感性的象征,但喀戎叛离整个群族,是整个神谱中最理性和冷静的智者和医者,他疗愈了无数神和人,却始终无法自医,终身带着伤痛和跛足前行。”

壁炉里点起了火,木材燃烧时有樱桃和黑李子的气味,也许是葡萄酒。当她微笑时,眉间和嘴唇荡漾起极淡的细纹,好像雀斑会随时化为水,从面颊上悄然滴落。她说:“有一晚,我和喀戎在一起,午夜醒来,也许是因为月亮太亮,我突然觉得饿,那是一种被月光照得空洞穿透的饿。我穿着睡衣独自出门。隔壁有家麦当劳,我买了辣鸡腿汉堡套餐。餐厅空无一人,麦当劳里收银小妹昏昏欲睡,另一个服务生在埋头刷手机,我开始进食。我感觉那么饿,汉堡套餐就像投入许愿池的一枚硬币一样空洞,所以,我又买了一份牛肉汉堡,接着又买了麦香鱼堡。胃里升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恶心,但我必须进食,必须被填满,如同渴望水、空气和死亡。

“吃完三份汉堡,我又买了冰淇淋——买两杯第三杯免费,所以其实是三杯。冰淇淋有一种铁锈的味道,小时候,我用小刀划手腕,舔自己的血,就是这种甜味。你知道吗?我喜欢午夜的麦当劳,它像一口灯火通明的金鱼缸,我小时候养过一缸金鱼,我常常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看着它们,后来有一天鱼缸干了,金鱼变得非常臭。现在,玻璃缸里只有我和昏昏欲睡的收银小妹,我在玻璃投射的影像中看吞噬食物的自己,我还没有干。”

我略略点头,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大型的透明食物料理机,肉饼、面包、菜叶、番茄酱、冰淇淋、金鱼……它们被电动搅拌器搅打成一团。

“吃到天空微亮,我离开麦当劳,独自走在街上,觉得自己无处可去,唯有这片空白的时间属于我。黎明前短暂的一点寂静可以让我呼吸,让我的错误能够变得细小,让我对他人的伤害不会再变深。我回到医院,在电脑前坐下,开始工作。大约早上六点半左右,办公室的座机电话突然响了。我拿起听筒。‘您好’,我对听筒那头说。没有人回答。‘喂?’我说,可对方仍然没有说话。但我听到她在呼吸,是个女性,几秒钟以后,她挂断了电话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是女性?”我问。

“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方式。我先以为是串线,没放在心上,继续工作。可是,两三分钟之后,一股无法控制的呕吐感揪住了我。我并没有喝酒,不是宿醉,晕车、发烧、食物中毒统统都不是,可如同一种使命,我必须呕吐不可。我仅仅是俯下身体,开始了呕吐,就像打开水龙头,必须让水流出来。我本能地用双手捂住嘴,满手都是又黄又绿的黏稠物,它们顺着指缝滴下来,酸馊的甜味一波一波袭来。”

周围的说笑声一波一波,烤香肠在壁炉架上,油滴在木材上,发出悦耳的噼啪声响。

“吐过之后,我在洗手间漱了口,回到办公室,喝了一罐冰可乐,躺在给病人准备的沙发上,睁着眼睛看窗外天空中最后一抹淡蓝色月亮消失,阳光把天花板染成金色。然后,我去医院食堂吃早饭,看见有人端着不锈钢食盘里热腾腾的煎饺,我突然想吃饺子。我买了一碗小米粥,然后买了红枣馒头和荞麦馒头,最后我买了三份饺子,一共三十六只。合着蒜泥、辣椒油和醋吃完,我担心有人闻到蒜味,去超市买牙膏和薄荷糖。走进超市,我站到糖果点心的货架前,食物像潮水一样向我倾泻而来,我的心砰砰跳得厉害。我把大包的饼干、薯片、巧克力威化饼装进购物篮,去柜台刷信用卡付了账。那一天,我一直被强烈的饥饿折磨着,工作的每个间隙,我都会去洗手间,拆开食物填进胃里。

“那天下班以后,我去找喀戎,我在他单位食堂里点了番茄炒蛋,一小碟拌黄瓜,半碗小米粥。我想吃完那点东西,然后与他告别,回家,吃一片褪黑素,喝一杯柠檬水,上床睡觉。可是,这个时候,喀戎的女下属走过来,她跟他说话,她的嘴唇像小蝴蝶的翅膀一样扇动着。她递给我一包薯片,我捏起一片,放进嘴里,随着咔嚓一声,薯片在牙间碎裂开,我心里的某根弦啪地一声绷断了。我优雅而迅即地吃掉晚饭,起身回家,喀戎拉着我不让我走,我被饥饿折磨得忍无可忍,告诉他我要去洗手间。我在洗手间的垃圾箱里翻到一个被人扔掉的橙子,有点烂了,我用袖子擦了擦橙子皮,咬了一口。

“我们终于可以告别了,我立即打车去了超市,装了五桶大号薯片,全是清凉黄瓜味。我来不及回家,躲在超市摄像头盲点处的角落里,坐在地上开始吃。去洗手间吐过以后,我又买了两大桶柠檬味可乐,一大盒榴莲冰淇淋。回家途中,路过吉野家,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带我来这儿,我喜欢拌牛肉酱料的味道。我走进去,点了大份牛肉饭,加冰柠檬红茶,反正已经开始了,我必须吃个痛快。

“深夜,我吃完所有东西,回到家,慢慢把自己埋进浴缸里。这时,手机突然响了,我裸身出水,拿起手机,屏幕上没有来电号码显示。我按下接听键。“您好”,我说。对方只是寂静地呼吸着,一言不发,我觉得她的呼吸间有非常安静的沙哑,没等我说第二句话,她就挂断了电话。呕吐就像突然出现在舞台上的魔法师,他从帽子里掏出鸽子和兔子,向观众展示魔法,我掏出呕吐。我静静地趴在马桶上,家里静悄悄的,只有挑唆般酸馊气味,反反复复,马桶里温热发酸的棉絮状物体,带着一丝疲乏的甜味。我不能容忍我的胃里有半点甜味,我想把胃洗得更干净些,我在矿泉水瓶里接满凉水,坐在洗手间的地板上,把清水一口一口灌进胃里。”

“有没有可能,是你某个收藏品的女性伴侣打来的?”我问,其实我开始感到疲惫困倦。

“不可能。”她断然否定,“我确定,她们中的任何人都不知道我的存在。”

她是处在工作上升期的优秀年轻精神分析师。她告诉了我之后的事情。

每次暴食过后独自一人,神秘电话就会响起,对方只是寂静地挂通电话,没有任何哀喜悲嗔,但她能感觉到对方呼吸中沙哑的气息。电话被挂断后不久,呕吐就会汹涌而至,再之后,是更加无法抑制的饥饿,其实胃已经沉重得像塞满了大理石块,但她被饥肠辘辘折磨得心慌。神秘电话反反复复,呕吐反反复复,她把金钱和时间几乎全部用于购买食物和吞噬它们,而她困惑地发现,呕吐逐渐变成了生活中一种微妙的体贴。

再后来,她的脸开始浮肿,面色苍白。她去医院做检查,心脏、胃、血液和大脑指标正常。她决定给自己找一道逃亡缝隙,再次出去旅行,独自一人。她来到一个在书里读到过的神秘古镇,可那里的摩天大楼已如通天梯,一直通往文明天堂,令她失望。她在那里遇到一位失意的中年程序员,他们一起吃饭,喝掺了乙醇的米酒,他向她倾诉骗了他钱跑掉的前妻。她温柔地静静地听,面色紫白。她想,能让一个男人如此念念不忘的女人,一定很美。于是,她轻轻捏住他的手。他们当晚睡在了一起。

到了半夜,前妻给程序员打电话,他急不可耐地抱着衣服回自己房间通电话。她不愿醒来,可是,房间里座机电话突然铃声大作,她从梦中挣脱出来,机械地接起电话,一直到那沙哑寂静的呼吸声消失在挂断的电话中。她起身走进卫生间,开始安静地呕吐。在接下来的几小时,她下了一趟楼,回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,用充电宝煮开水,一盒盒拆开红烧牛肉面、鲜虾鱼板面、韩国辣鸡面,湘味粉丝、火腿肠和芝士鱼肠……

“这家客栈的卫生间里连马桶都没有,只有便池。”她说,“我一杯接一杯喝自来水,然后跪在便池边呕吐。我想呕吐得更干净,我无法容忍胃里有酸楚的甜,我把胃里灌满的又冻又硬的水泥吐出来,最后呕吐出透明的胃液,那里面有一丝一丝的血,嘴里满是铁锈味道。”

她有些喝多了,失手打翻了一只酒杯,像做了错事的孩子,连忙用掌心按住满桌的碎玻璃。我伸出手去,捏住她的手腕,轻轻抬离碎玻璃,手掌里满是血。两滴泪水滴在我的手指上。何苦至此,只不过是一只碎掉的玻璃杯。

我结了账,带她去我家处理伤口。佛罗伦萨是凝固的城市,路过夜里的阿诺河,河水竟是黑的,密而停滞,像铅。





我的房间在顶楼,是战前的老房子,没有电梯。顺着团团转的窄楼梯爬到顶,几近失去方向。开了门,我把她安顿好,给她慢慢挑出掌心里的碎玻璃,用清水洗干净,缠好绷带。她也不叫痛,她告诉我,她饿。

我调好热水,找出干净毛巾给她,又去找了一件大号棉布T 恤给她当睡衣。洗手间里水声单调,也是重重复复,也如巴赫弹奏。

我从冰箱里拿出食物,圆蘑菇、鸡蛋、青柠檬、一根大葱、半锅剩米饭。我把食物在厨房摊开,珠宝似的,只要人类有米有蛋,就不会挨饿。我做了蛋炒饭,切葱,倒油,放圆蘑菇,打鸡蛋。米饭在锅里旋转起舞。厨房里有一口圆形的金鱼缸,是我从街上捡回来的,没有鱼可以养,种满了绿薄荷,繁茂地疯长。

她洗完澡,换了干净T 恤,坐在桌边,拘谨地拿起勺子。“我很久没有吃别人亲手为我做的食物了。”她说。蛋炒饭很烫,她一边吃一边吹气,一头细发湿湿地滴着水。

我烧好水,用柠檬和薄荷做了一杯茶。我们和我的乔巴抱枕一起挤在我的小床上。她捧着热茶,尽管她刷过牙,我还是同意她加了两勺蜂蜜。她对我说,此刻,她感觉胃里暖且轻盈。

我觉得非常疲惫,我说 :“关掉手机,睡吧,你压力太大,多睡对你有好处。”

她转头认真地看我,说:“你的意思是我幻视幻听?不,我是精神科大夫和精神分析专业博士,知道吗?我在英国学习的那个流派,精神分析师必须终身接受被分析治疗,到死那一天分析与被分析才能结束。”

我关上灯,在黑暗中摸索着我的乔巴抱枕。我无论去哪儿都会带在身边的乔巴抱枕。我拽住它软软的驯鹿角,拉它进怀里。黑暗中的小乔巴瞪着圆圆的大眼睛,它从来不睡觉,整夜守护我。

“其实很多时候,我也质疑过精神分析和心理治疗。”她在黑暗中说,“什么是人类终极?艺术?哲学?宗教?我说不清楚。我在书上读过一句话:我从地狱来,要到天堂去,正在路过人间。我想我就是这样,从一个地方来,到另一个地方去,每个地方只是我暂时居住的一间小房子。”

她在黑暗中动了动身子,侧身转向我,身体贴着我的胳膊,轻轻地依偎着我。我的皮肤透过棉布T 恤感觉到她腰侧一根根肋骨,温热的,像刚刚发育的可怜巴巴的小女孩,让人想起草丛里那些转瞬即逝的萤火虫。

我躲开悲怆的萤火虫,想了一会儿,把乔巴抱枕塞进她怀里。

“今天暂时借给你抱。”我说。

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她似乎不想睡,喃喃地低语,“我有过一个暴食症的女病人,在我当实习医生第一天的时候。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,面孔没有一点世俗气质,走路像幽灵一样飘来飘去。她非常忧郁,每天晚上都要去学校旁的夜市吃东西,就像哈耳庇埃的鸟身女妖一样,从街头扫荡到街尾,任何一家小摊位都不放过。你知道暴食症患者怎么吃东西?先吃一个苹果,用它来做标记,然后开始吃煎饼、饺子、馒头和面包,接着是炸鸡汉堡、烤肉、奶油、甜点心,各种味道浓烈但不易消化的食物。最后她们拼命喝水,一直喝到反胃,然后去找洗手间,用中指抵着喉咙开始呕吐,直到看见呕吐物中有苹果时才停止,因为苹果是洁净食物,被允许留在体内。她问我,医生,我美吗?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?愿意陪我一起去吃东西吗?不,我拒绝了她。我只是她的医生,我甚至没有告诉她,我真的觉得她很美,我只是给她讲奥德修斯遇到哈耳庇埃鸟身女妖的故事。你要知道,如果没有治愈,所有严重的神经症厌食症女孩最后都活不长……”她在黑暗中停顿了一下,我往梦海里沉去,“所以,当你遇见一个女孩,消瘦,牙齿被带血浆的盐酸腐蚀,中指上有牙印留下的痕迹,这时你便会痛苦地想到,她需要的其实是……”

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,直到被手机的振动惊醒。我发现她不在身边,洗手间里有灯光。

我从床上起来,光脚走进洗手间。她安静地坐在马桶上,水池里有十七支细小的烟蒂,像还没来得及结茧成蝶就死掉的苍白透明幼虫。

“我关了手机,她这次打的是你的手机,我没叫醒你。我知道,无论在哪儿她都能找到我,但我没有呕吐。”她扬起头,细如丝线的长发挡着脸孔,分辨不出是不是骄傲,“我在这里坐了很久,但我没有呕吐,这一次真的没有。”

“去睡吧。”我说。我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什么。

我们回到床上。我把乔巴抱枕重新塞入她怀里。她轻轻抚摸乔巴的驯鹿角,沉沉睡去。

我没有阖眼。我等着。月光浮现在天花板上,如同早熟又懂事的孤儿,无声无息地静候着。不知等了多久,我的手机开始振动。

我没有理会,任它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顽强振动,闪烁着来电显示,我不知道现在是午夜什么时候,但手机最终安静下来。

直到太阳刺痛我的眼睛,我才醒来。她不在床上,也不在房间里,晨光透过窗帘斜斜照进屋内,天色荒荒,我发觉房间里有些空寂。

我穿上睡衣,走进厨房,厨房里碗碟刀叉,一切井然,没有厨事痕迹。我又走进洗手间,洗手池里那十七个烟蒂不见了,池子干干净净,毛巾杆上的毛巾也整整齐齐,伸手一探,似乎有水痕。

我在洗手间里站了一会儿,离开那儿,朝厨房走去。我决定给自己做一杯红茶。我怀疑她不过是我的一场幻觉,一切食物和故事,也不过是一场幻觉。




刊于《青年作家》2019年第07期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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